伤逝

宝芳丞bi

父亲离世百日了，虽说去时高龄，虽说自然规律，虽说唯物主义，虽说各种告慰，却仍满目哀伤，不得纾解。   

　　他是因病走的。他的病——间质性肺炎，大多是起因于年轻时在砖窑厂的工作。前几年，发作过一次，姐姐让他住进了中医院，电话来来去去，对病情始终不得要领，而他自己总觉得时日无多了，于是请假回去探望。一路上急匆匆，车进武汉的时候，只见到天也好、树也罢，都是灰蒙蒙的没一丝清亮。到得病房，问过医生，见过面色，觉得他还能比较自由地呼吸，饭量也不错，姐姐们每天精心做好送来的饭菜很对他的胃口。陪在床边聊聊天，剥点柚子香蕉吃。那天天气很不错，见医院下面有一个小花园，有石凳石椅，环境还是不错的，于是和父母一起下得楼来，在花园里坐坐，随口讲些话。老先生城北区一位环卫工人向记者介绍思路清晰，问了很多我们的情况，工作啊，交大的学位啊，小孩的学习啊等等，于是一一汇报。总的来说，还算是过得去的状态。   

　　年前，他的病再次发作，换了家医院又住进去。诊断下来，医生说做好一切思想准备吧，有了上次的经历，我却总是不太相信事情真的会来，心中总是存着些侥幸。虽然说着马上回去探病，却正逢手头工作紧张，从国庆节开始就连续一个多月没日没夜地加班无法脱身，回老家的事情就此耽搁了下来。但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基本隔天一个电话的问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与母亲说，来来去去就是问问病情问问呼吸问问打针问问用药问问病房问问设施问问吃饭问问方便问问睡觉问问家人问问弟弟的电话来没来。偶尔的，能与他说上两句，声音细弱，模糊不清，于是便只是大声笑着宽慰“没问题的，肯定会好的”。积极申请在区内设立绿色银行绿色金融产业基金   

　　姐姐把CT影像及诊断结果传来，也看不懂，只见白茫茫一片。托人请上海这边的医生朋友看，大城市的专家与小地方的大夫在说法上也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没什么鼓舞人心的消息。同时把资料发给弟弟，他也到处查询，后来说网上有个“温肾清肺汤”的中药，貌似特别神奇，问是不是能找到。于是无头苍蝇般地打听，总算找到了草药配方，一长串不认识的中药名，竟然没有具体的剂量，心凉半截。后来又问了不少人，却大多数人觉得现在神医大师遍地，不靠谱不说，还歹毒害人的。   

　　住院的氛围总是让人不太愉悦，父亲吵着要回家，医院对继续治疗似乎也没有信心，医生开了些药，说只要有了氧气保障在家吃药休养也是一样的。等我把匆匆忙忙买好的医用级制氧机快递到家，他就出院了。对于我而言，还是电话来去，似乎电波就如同了手臂如同了眼睛一般。其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心下始终熬进入论坛不过，我还是确定下来一定得要回去看看他们。老天爷总是有着它自己的定数，正所谓流年不利、祸不单行。临出发前一天是周日，我上班的时候突然就那么摔倒在地，把手弄伤了，血洒得办公区域到处都是，场面极是难看。到医院缝了好几针，第二天一早右手绑着纱布就上了火车。不年不节，火车上人不多，但效退去后的手指穷凶极恶的肿胀撕心裂肺的痛，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尤显得漫长。   

　　凌晨到小县城，待得见到父亲已是又一个早晨了，方才觉得前面的侥幸毫无道理。几十天的病痛磨难下来，他的脸浮肿的厉害，面色苍白，眼睛狭小且黄白，头发花白，很长，都立着，不过明显稀疏了许多，枯败的样子，插着氧气鼻吸管，听母亲说，得全天24h不间断吸氧。我叫了他一声，他嘶哑着应道：“你回来看我来了啊。”便泪水下来了。   

　　我在家陪了他两天，阳光很好，没有风，虽是深秋，天却很暖和，和母亲商量后，把他从房间里扶出来，出来的时候，他极力不想让我搀扶，嘴中说，“我走走看”。不过几步路，挪动良久。他穿着棉袄棉裤，外面还紧紧裹着我上次买的羽绒服，坐在堂屋，圈椅靠墙。母亲坐在门边，我靠着她坐下，背对着阳光。母亲说，他怕风，一定要关门，我固执地觉得多晒晒太阳好。于是关半边门开半边门。   

　　我们说些家常，父亲兴致不错，虽然一直吸着氧，说话口音也勉强还算是清楚，他关心的还是我们的工作和小孩的读书。他记忆力很好，对我上次探病的时候提起的技术职务啊、政府专家啊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都记着。还说起弟弟的事业和家庭。不过，他对我们现在的状况总的感觉是不甚满意的，总认为不如为官者来得荣耀，这是他心底里的想法。他没上过多少学，只听过很多的古戏，虽然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却一直保留着极重的老旧文人的思想，常常讲些古话，始终抱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光宗耀祖”的想法。   

　　说起我们兄弟姐妹的未来，他和母亲又把从前批给我们的偈语拿出来挨个讲了讲，这些偈语据说是通过《秤命书》——一本很神秘而我从未见过的书——秤我们的八字而得，每人四句，对照来看，暗暗昭示我们的命运，似乎灵验得很，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虽然他们已经不再能完整地背诵下来了，不过，寓意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聊天中，说起我们兄弟不能多多陪老人，都是哥哥姐姐们在劳。父亲说：“你们那么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回来了，这就可以了。”又说，“你们在外面一定要稳当，对你我是放心的，关键是小强。”我知道，这才是重点，他一直最牵挂的还是小弟。虽然小弟很好，都已长大成人，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规划，但相隔甚远，老人看不见摸不着，便总是放心不下，无尽悲苦。   

　　期间，我一个同学夫妇俩过来看我，他们在当地开医馆行医救人，给父亲号脉后，隔天送来了“温肾清肺汤”的药方，说试试看。父亲说：“不要了吧，我这病还能好啊？”话虽这么说，不过声音里还是透出万般的不甘与期望。那时，母亲正好手腕腱鞘炎严重，活动受限，乘着这机会请他们为母亲做了治疗，不过叮嘱着要休养，至少一周内不要用手。这让母亲很是犯愁：家里哪里能让她完全歇下来呢？晚饭后，母亲说弄水洗脸洗脚了，这样小的一件自自然然的事，那一天就真的犯难了。父亲基本不能自理，母亲一只手刚做过治疗，我一只手还裹着纱布，只靠着大小拇指两根指头凑合着。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们洗脸洗脚拧毛巾。母亲皮肤干枯，父亲脚肿如柱。   

　　那天，父亲从早上到晚上都一直坐在堂屋的圈椅上，整整一天。   

　　那晚，我在他们房间待了很长时间。父亲坐在床边，吸着氧气，床头靠着我老早以前在家读书时用的那张书桌